到巴黎,不能不看看拉雪茲公墓。革命者看巴黎公社社員墻,音樂人拜謁肖邦和大門樂隊主唱吉姆·莫里森,文學人更幸運,莫里哀、拉封丹、巴爾扎克、斯坦因、普魯斯特、王爾德……許多風格迥異的經(jīng)典作家皆安息于此,可謂文壇圣地。
我去拉雪茲墓地之前,想象中這些文學家的墓前都應該是鮮花似錦,莊嚴肅穆。沒想到實際情景大出意外。莫里哀的和拉封丹的墓地古色濃濃,清寂如水。普魯斯特和巴爾扎克墓前鮮花寥寥,遠遠談不上隆盛。不過這倒符合文學的本性,真正的作家永遠是寂寞的,人們好像 “讀懂”了他們,本質(zhì)上并不相通。所以,鮮花對于作家來說,只是一種誤讀。然而,當王爾德的墓映入眼簾,卻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:巨大的獅身人面像造型雕塑迎風挺立,仿佛由天而降的一個神靈。雕塑下部不僅有參差起落的鮮花,更有不計其數(shù)的紅色唇印。仔細看,伴著唇印的還有長長短短的熱情留言,其中的幾條留言還是中文的!
王爾德享有的這般厚待使人感嘆。作為生存在十九世紀下半期的英國人,王爾德一面背負著維多利亞時期禁欲主義的清規(guī)戒律,一面又呼吸著世紀末自由解放的藝術(shù)空氣。他在歷史的夾縫中選擇了唯美而快樂的人生,全然不顧習俗的壓力。在他看來, “藝術(shù)家沒有倫理上的好惡,藝術(shù)家如在倫理上有所臧否,那是不可原諒的矯揉造作。”如此立場,既能使他寫出 《道連于雷的畫像》等傳世名作,又能讓他踏入 “同性戀”的雷區(qū)鋃鐺入獄。這樣一個悖論化的人物,猶如他的斯芬克斯形狀的墓,按理說很難被社會理解。但事實恰恰相反,王爾德成為拉雪茲公墓最大的熱門。
王爾德憑什么這樣紅?也許,是因為他活得最真實。
王爾德說過: “我不想謀生,我想生活。”他所說的 “生活”,潛含著 “活著”的精神內(nèi)涵。這可以從他的另一番話得到驗證: “活著是珍貴的,大多數(shù)人只是存在,僅此而已。”然而歷史上很多人都想“活著”,但結(jié)果卻只是日復一日地“存在”。為什么?不是因為膽怯,不是因為愚魯,而是沒有像王爾德一樣深深地與歷史同呼吸,用歷史的深刻與復雜雕刻自己的人生。人們常常簡單地將生命的真實定義為符合某種外在的標準或內(nèi)心的渴求,但這往往是失去人生的陷阱。每個時代都為個體的成長通過了條件與極限,能不能實現(xiàn)它,是判斷人生是否真實的基本標準。一個原始人所能達到的最高真實,是發(fā)現(xiàn)鉆木取火,而一個現(xiàn)代人的最高真實,可以九天攬月。所以,在每一個時代,都需要探索歷史的邊界,試驗社會承受的最大值,為整個社會的運轉(zhuǎn)提供范式。這需要方方面面的人物去挑戰(zhàn)成規(guī),需要一大批嘗試者去擁抱失敗。社會不經(jīng)過這樣的無序就不能達到有序,不經(jīng)過這樣的無知就永遠不可能成熟。王爾德的價值正在于此:他崇尚唯美主義快樂主義享樂主義,把人性深處的一種狂歡本能發(fā)掘到極致。這種本色化的生活,表面上很感性,處于社會價值的邊緣,實際上很理性,是對社會生存方式的有力校正。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,社會倫理清峻嚴苛,甚至連 “大腿”一詞都不能使用,只能以 “黑肉”來替代。王爾德沖擊的正是這種清教化的道德秩序,符合歷史的內(nèi)在要求。
在人類文化發(fā)展中,經(jīng)常會出現(xiàn)維多利亞時期的禁錮傾向。這種禁錮一般來自少數(shù)精英階層一統(tǒng)天下的欲望。文化禁錮時期的特色是高尚而單純,要求整個社會服從于一種高于大眾普遍水準的理想化生活。從抽象的價值觀上看,這反映了人類自我超越的一面,具有崇高的道德意義。但從歷史倫理來看,這條路是極其狹窄的,會將人民的生活限定在貌似優(yōu)雅的舞步里,使大眾喪失自身的生活,被動地 “在針尖上舞蹈”。王爾德的文化功能,本質(zhì)上是修復性的。他以肆無忌憚的快樂哲學,拓展了英國社會的道德邊界,舒展了清教倫理近乎僵化的筋骨。
歷史有時有些遲鈍,但終究會呈現(xiàn)出自己的公正。 1895年4月,王爾德因 “有傷風化”罪被判服苦役兩年。 1998年11月,王爾德雕像在倫敦阿德萊德街揭幕。頗有深意的是,雕像下刻著王爾德的語錄: “我們都在陰溝里,但仍有人仰望星空。”王爾德是幸運的,他被自己天才性的創(chuàng)作業(yè)績、被熱愛他的全世界 “粉絲”保護了下來。仔細地看王爾德的行跡,他與一般的反叛者有巨大的差異:他隨時都在反思自身,追求 “成為自己生活的旁觀者”,始終很清楚自己行為方式的社會意義?梢哉f,他是在自覺的批判意識下走到文化沖突的鋒面,通過把自己置身于困境而“活著”。這是十分勇敢的選擇,當然也使他的人生充滿了缺陷。任何自比 “圣賢”、 “完人”的人都不敢這樣生活,更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寫作。然而,我們當下大眾文化的自由解放之路,卻正是由形形色色的 “王爾德”開辟的。而當年蔑視王爾德的貴族名流,都湮沒在遙遠的灰燼中。即使如此,有的人始終還沒有弄清一個基本的道理:一個國家的文化,不但要有宏偉的目標,同時還要給國民幸福的過程。一個社會要讓人熱愛,必須要有值得讓人投入其中的生活!精英的文化哲學應該以大眾的生活哲學為基礎(chǔ),這樣才具備時代文化的統(tǒng)一性和連續(xù)性。這大概是王爾德留給世界的最大反思點。(文/梁永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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