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摘要]現(xiàn)代主義寫作不屑于編造一個復雜的故事,在今天,講故事已淪為一項手藝,由類型小說和影視劇來傳承,“嚴肅小說”只負責向讀者更直接地傳達自己的體驗與認知,其代價是普通讀者“看不懂”。
原文編者按:
近日,四位當代新銳小說家的新著:雙雪濤的《平原上的摩西》、趙志明的《無影人》、孫一圣的《你家有龍多少回》、于一爽的《火不是我點的》由青橙文化出品。這一批作家大多是80后,但是相比較早年成名的80后他們一直不太為大眾所熟知。他們沉默已久,是因為他們選擇了一條逆流而上的路。如果70后被稱為“中間代”,那么這樣一批寫作者或許可以被稱作“新生代”,抑或“晚生代”。
趙志明、孫一圣、于一爽、雙雪濤,他們的共同點在哪里?
如果不是《無影人》(趙志明著)、《你家有龍多少回》(孫一圣著)、《平原上的摩西》(雙雪濤著)、《火不是我點的》(于一爽著)被放在一起出版,且冠以“新古典主義寫作”,恐怕很少有人會想起這四個人之間還有聯(lián)系。
趙志明,圖源網(wǎng)絡
他們每個人寫作風格都不太相同——趙志明有耶茨的味道,孫一圣則接近胡安·魯爾福,雙雪濤神似?思{,而讀于一爽,讓人很容易想到西爾維婭·普拉斯。或者,這就是所謂的“新古典”吧,在這個時代,仍肯接續(xù)前輩探索足跡的寫作者,實屬鳳毛麟角。
然而,這種概括注定是粗糙的,因為這一代作家眼界更寬廣,他們有自覺的、反風格的一面:雙雪濤的《大師》很?思{,而他的《長眠》又很不福克納;孫一圣的《而誰將通過花朵望天空》離胡安·魯爾福更遠,離結(jié)構(gòu)主義更近;趙志明的《匠人即墨》等篇,與《廣場眼》等所呈現(xiàn)的,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……
事實是,趙志明、雙雪濤們都是橫跨多個風格的寫作,在接受經(jīng)典滋養(yǎng)的同時,也在背叛著經(jīng)典。他們不斷突破自己的寫作習慣,這使他們幾乎無法歸類。
勉強言之,也許可稱他們?yōu)椤皻埧岬囊淮薄?/P>
“殘酷”的三重境界
所謂“殘酷的一代”,并不是說這4位作家主張殘酷,而是對他們寫作的審美趣味的一種概括,這種趣味體現(xiàn)在三個方面。
首先,從創(chuàng)作理念上,他們都堅信“殘酷”是存在的本質(zhì),只有經(jīng)歷殘酷,才能達到世界的真實。
比如雙雪濤的《大師》,父親嗜棋,為此寧可婚姻破裂、生活混亂,甚至甘冒被打黑槍的風險,也要出門下棋。兒子漸漸長大,他開始帶著兒子出門看棋、下棋,在一次回家的路上,兒子隨口說“您這盤,士支錯方向了”,父親回家便立刻痛“宰”了兒子3盤。父親反復提醒兒子,“這就是個玩”,但當10年前的對手出現(xiàn)時,因常年飲酒而變得半癡呆的父親卻又重出江湖,可面對必勝之局,他又故意輸棋,僅僅是為了安慰對方的孤獨。
雙雪濤,圖源網(wǎng)絡
與阿城的《棋王》不同,雙雪濤的《大師》并不相信棋盤比人生更大,在那里沒有解脫,相反,棋盤會增加人生的苦痛。隨著父親的去世、“我”棋藝的退化和瘸子的一去不返,生活又回到風平浪靜中——自我被吞噬是常態(tài),波峰涌起才是瞬間。
冷冷地刻畫世界是如何悄無聲息地碾壓著這次人生,直到從生命到尊嚴,從價值到堅持,一點點地將你擊潰,這是4位作家的擅長。人人都將虛度今生,這世上沒有真愛,孤獨是我們的宿命……從4本短篇集中抽出任何一篇小說,均包含了此方面內(nèi)容。需要說明的是,揭露真相并不等于鼓勵消極,讀者從具體的寫作中便能感受到。
其次,在具體寫法上,他們均帶有以“殘酷”為美的傾向。
比如孫一圣《夜晚的勝利》,寫的是啞巴舅舅,卻使用了“仿佛天生被鐮刀收割了聲音去”“舅舅這不吭聲突然挾持的一場寂靜像一頭四月的熊”這樣詩化的語言。當舅舅被關進監(jiān)獄,孫一圣則寫道:“生活本是捶不爛揉不碎的,而故事由一人遞給另一人的同時也剝掉了最初的彪悍,后一次總會走了前一次的樣!
寫出這些句子并不是為了反諷或批判,作者也不相信誰能撼動生活本然的邏輯,既然如此,那就不如坐在不遠處去觀賞它。
這種身在其中,卻刻意將自己剝離在外、變成旁觀者的寫法,在于一爽小說中亦多見,表面看她在寫愛情,可細細品味,則彌漫著她對機械運動的嘲諷,推究起來,寧可將真實也一并撕碎,也絕不容忍虛偽,這真的是一種“清醒”嗎?毋寧說,這更是一種“殘酷”。
在這4本集子中,人物死亡率異常之高,似乎只有把人寫死,才算講完一個故事,這既體現(xiàn)出幾位作家對死亡的高度恐懼,也體現(xiàn)出了他們對死亡本身審美價值的肯定,畢竟對于生者來說,再沒有什么比死亡更能展示“殘酷”美了。
其三,在具體情感刻畫上,他們也更善于表達“殘酷”。
比如雙雪濤的《安娜》,本可寫成一個青春浪漫的故事,可在作家的筆下,一切都是冰冷的,父母對子女只有例行公事,愛情最動人的部分不過是逾矩和反叛,感動、信仰、沉醉、渴望等等,并不構(gòu)成推動情節(jié)向前的力量,善與惡、美與丑、忠與奸,一切最終都會被生活本然的邏輯所吞噬。事實證明:成住壞空比愛更長久,無限重復比永恒更結(jié)實。
雙雪濤曾說:“我愛安娜,她由我臆造,可是吸納了我真摯的愛情,她是我寫過的一些女性人物的胚子,好像酒的原漿,用一口大缸埋在地里,回頭在上面蓋了一座酒廠。我常感宇宙之殘暴,惡的毒液進入人的身體,有人試圖用一生去擠,有人把它聚在舌尖,給摯愛的人深情一吻?墒怯卸镜耐寥览,在惡的濁水旁,也可長出點小花,那花如果有那么一點美麗,就值得去寫一寫,證明在黑暗里穿行的人們曾經(jīng)有過幾刻的閃耀,用得上文學!
在4本短篇小說集中,幾乎找不到溫情、感人的故事,冷漠與“殘酷”才是常見的狀態(tài)。
寫“殘酷”因為時代需要
需要特別說明的是,寫“殘酷”并不等于贊美“殘酷”、提倡“殘酷”,因為小說不完全是“文以載道”,它還是我們認識世界、思考世界的工具。
米蘭·昆德拉曾將“科學的智慧”和“小說的智慧”加以區(qū)分,前者固然是現(xiàn)代社會運轉(zhuǎn)的樞軸,但不應忘掉,“科學的智慧”也曾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,從兩次世界大戰(zhàn),到焚尸爐、核武器,再到人被異化為機器的附屬品,都說明即使是“科學的智慧”也不能一家獨大,它也需要有一個約束的力量,這就需要“小說的智慧”的參與。
在小說的世界中,沒有一個假定的未來,亦不因向往明天而徹底否定過去,小說會嘲諷、會偏執(zhí)、會拒絕配合,當小說不斷去追逐個性時,人們因此獲得了脫離決定論的虛妄的可能。
小說刻畫“殘酷”,是為了讓讀者對生活中的“殘酷”有更真切的認識,這樣才能最大化地化解它的危害,才能讓我們從中學會善與寬容。
為什么趙志明、雙雪濤們?nèi)绱俗硇挠凇皻埧帷?其實,不僅是他們4人,80后絕大多數(shù)“嚴肅作家”下筆都有“殘酷”的傾向。
這是因為,“殘酷”本身是現(xiàn)代主義寫作的重要特色,在中國當代文學中,莫言、余華均以此成名。被我們奉為巨匠的那些西方小說大師們,其中許多人的寫作亦有“殘酷”傾向,通過對他們的模仿,中國作家們逐步接受了“殘酷”美學。
現(xiàn)代主義寫作不屑于再去編造一個復雜的故事,在今天,講故事已淪為一項手藝,由類型小說和影視劇來傳承,“嚴肅小說”只負責向讀者更直接地傳達自己的體驗與認知,其代價就是吸引力下降,普通讀者“看不懂”。
于是,“殘酷”成為吸引讀者的有效敘事策略,“殘酷”的優(yōu)點在于無需事先鋪墊,隨時可以加入到敘事中,通過震撼讀者感官,誘使他們?nèi)ド钊胨伎肌?/P>
此外,“殘酷”與80后生活的經(jīng)驗亦有共通處,這一代人從小生活在電子游戲、網(wǎng)絡影視的包圍中,對暴力鏡頭并不陌生,而在融入社會的過程中,他們遭遇了更大的挫折,因房價上漲等因素,他們和上一代人比,他們同樣勤勞、誠實、敬業(yè),但他們卻很難擁有同樣充實的生活,究其原因,僅僅是因為他們晚生了10年,這與他們所受教育、所接受的信息之間的落差過于鮮明。
80后遭遇了中國高速城市化的進程,鄉(xiāng)村社會的中堅力量基本進城打工,致其原有秩序崩潰,個體得不到應有的關注,“殘酷”因而成了普遍的情緒。這種情緒最早被王朔的小說激發(fā)出來,以后又得到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推漲,在精英文化匱乏的大前提下,“殘酷”感成了最易得的代償品。
該如何突破“殘酷”的窠臼
并不是趙志明、雙雪濤們更喜歡“殘酷”,而是他們不寫“殘酷”,讀者會覺得不真實,認為他們對人生缺乏深入認識。然而,這也構(gòu)成了一重困境:表面上脫俗,內(nèi)里卻又回歸“媚俗”。
眾望“殘酷”,體現(xiàn)出公共哲學方面的短板。近代以降,隨著批判的工具不斷被濫用,批判性成為公共情緒的重要組成部分,當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正確時,往往會用否定什么來反向彌補,這種思維慣性通過教育、文化等植入一代代人的心中,已積重難返,結(jié)果是只有通過批判,我們才能定位自我,而正因批判的不斷堆積與重疊,使“殘酷”成了“必要的惡”,成了“發(fā)展的需要”。
讀者需要消費“殘酷”,而“殘酷”又有前輩大師們的加持,所以寫“殘酷”就獲得了立足的根本,因此帶來幾個方面的問題:
首先,“殘酷”的魅力在刺激感官,但感官刺激只能一次性成功,莫言已經(jīng)謳歌了大便、精描了剝皮等,余華亦將那些普通的人生捶得粉碎,則新一代作家又該到哪里去建立自己的“殘酷”呢?所以寫來容易重復,給人才華橫溢卻總是差了一口真氣之感。
其次,“殘酷”往往是想象成分大于現(xiàn)實成分,一旦沉溺其中,很容易形成套路,結(jié)果是只能描寫自己,不會刻畫他人,寫誰都像寫自己,可自己的天地又能有多大呢?只靠回憶來寫作,難免封閉進一步發(fā)展的空間。
其三,“殘酷”是一種建構(gòu),它會抹殺生活的多樣性,越貌似合理的概括,越有可能遠離真相,只是少有人對此有警惕。
面對這些困境,4位作家選擇了不同的突圍之路。
孫一圣的語言風格最突出,雖然其他3位作家也有詩化的傾向,但孫一圣最徹底,他的敘述有時甚至半韻半白,從而造成陌生化的效果。比如《死者》,父親因管理部門失誤,在檔案中一直被填為“已死亡”,他的小偷兒子觸電而死,他卻拒絕承認那是他的兒子,因為他想讓兒子在檔案中永生。這本是一個簡單的故事,可孫一圣卻能寫得搖曳多姿,充分展現(xiàn)了他語言風格獨到的力量。
雙雪濤特別善于用一虛一實的方式來編織故事,比如《冷槍》中,街頭霸王的“我”與網(wǎng)絡大神老背互相扶持,兩個故事彼此穿插對接,像這樣不斷變形、斷裂、虛實變換的寫法,在雙雪濤的集子中占據(jù)了許多篇章,展現(xiàn)出他大師級的筆力。
趙志明的寫作貌似沖淡、隨意,其實暗藏了他獨到的敘事策略:他的故事線索混亂,跳躍性極大,不追求本身的閉合,但每條線都有頭有尾、相對完整,讀起來很流暢,可讀后不細想就很難明白他要說什么。趙志明的積累很深,故能表達從容、持重若輕。
于一爽則將心理描寫與故事有機融合,并巧妙地在心理描寫中融入個人風格。
從文本看,這4種突圍方式均有震撼力,不僅沒有將“殘酷”寫窄,反而越寫越寬,雖然篇篇都有“殘酷”,卻沒有雷同之感,展現(xiàn)出了“殘酷”的萬千側(cè)面,這預示著,4位作家未來還有更多的可能性。
誰來供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者
2016年“小說大年”,老作家紛紛出手,但相比之下,個人認為“殘酷的一代”這幾本書的質(zhì)量更突出,是真正符合現(xiàn)代人閱讀品位的小說。
現(xiàn)代主義寫作在中國曾風起云涌,一度有影響的流派均已移植過來,但客觀來看,質(zhì)量讓人難以恭維,基本是對西方作家的簡單模仿,因為當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,人們對消費主義等缺乏切身的感受,意識不到它的困境與束縛。
通過文本學會的現(xiàn)代感,與親身感受到的現(xiàn)代感,絕不會相同。
老一代作家常常是現(xiàn)代的寫法、傳統(tǒng)的內(nèi)容,不明白現(xiàn)代主義的內(nèi)容與形式是不可分的,因為他們沒有對現(xiàn)代性的直接體驗,則“為什么要這么寫”就會成為一個問題,只好將意識流、黑色幽默、魔幻現(xiàn)實主義等當成炫技。而趙志明、雙雪濤這一代人是在真正的現(xiàn)代性環(huán)境下成長起來的,他們對現(xiàn)代性的體會更直接、生動,所以他們敘事節(jié)奏快,技術使用亦自然到位,相比之下,今年一些老作家的“創(chuàng)新”卻給人以別扭、“為創(chuàng)新而創(chuàng)新”之感。
杜甫的詩中曾說:“王楊盧駱當時體,輕薄為文曬未休,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湖萬古流!睂Α俺跆扑慕堋钡膭(chuàng)作予以肯定,認為唐詩后來能發(fā)展得如此宏闊,皆拜四人勇于探索之賜。
趙志明、雙雪濤們恰好也是4人,恰好也處在中國嚴肅小說發(fā)展的一個關鍵時期,即老傳統(tǒng)已至極致,迫切需要有人能別開新聲。可以批評說,趙志明、雙雪濤們的創(chuàng)新還不夠多、作品還有不完美處,然而,他們畢竟在努力前行著,如果相信現(xiàn)代主義小說還有未來,那么我們也只能依靠趙志明、雙雪濤們,絕不能再指望那些扮演現(xiàn)代情緒的寫作。
遺憾的是,從資源分配的角度看,趙志明、雙雪濤們與老一代相差太多,所以至今為止,他們也沒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問世,而莫言等人在同年齡時早已出版了多部長篇小說,且有許多評論家在為他們的作品解讀。
在今天,小說包含的技術因素越來越多,普通讀者憑直覺與積累已很難理解其中的優(yōu)點,迫切需要評論者的接引,否則寫得再好、再認真,也難取得社會支持,可連趙志明、雙雪濤們尚難用寫作養(yǎng)活自己,評論者又該怎么活?對體制內(nèi)的評論者來說,他們又何必去關注一批無法給他們帶來直接利益的新人呢?
小說永遠會前進,永遠會寫出新意,虛構(gòu)注定是有力量的,關鍵看是否有一個供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者的環(huán)境,這個環(huán)境是否足夠開放。
讀過莫言最早期小說的讀者,恐怕很難相信他后來能得諾貝爾文學獎,如果不能給趙志明、雙雪濤們以足夠的支持,我們恐怕將錯過未來的諾貝爾文學獎。但愿,“殘酷的一代”的路越走越寬,不會就此消沉。(文/唐山)
新聞熱點
新聞爆料